上海南京东路附近,有条与之平行、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马路,叫汉口路。它东起外滩,西至西藏中路,全长1500米。这条路,复旦大学档案馆特聘研究员读史老张(本名张国伟)走了14年。 1997年10月,读史老张调到即将创办的《申江服务导报》工作,2005年10月又转到《新闻晨报》任职。很多年里,读史老张每天乘坐55路公交车,从杨浦区五角场附近的家一路往南,到福州路站下来步行几分钟,就到了工作地点汉口路300号解放日报大厦,我对汉口路再熟悉不过了,它一步一景。 读史老张说,当时的汉口路烟火气十足,小马路上...
上海南京东路附近,有条与之平行、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马路,叫汉口路。它东起外滩,西至西藏中路,全长1500米。这条路,复旦大学档案馆特聘研究员读史老张(本名张国伟)走了14年。
1997年10月,读史老张调到即将创办的《申江服务导报》工作,2005年10月又转到《新闻晨报》任职。很多年里,读史老张每天乘坐55路公交车,从杨浦区五角场附近的家一路往南,到福州路站下来步行几分钟,就到了工作地点——汉口路300号解放日报大厦,“我对汉口路再熟悉不过了,它‘一步一景’”。
读史老张说,当时的汉口路烟火气十足,小马路上布满各种小商铺、小饭馆,非常热闹,如果早上来得早,还能看到弄堂里的居民们笃悠悠出来“倒马桶”。
吃过午饭后,读史老张总是从汉口路出来,拐到福州路散步,有时去古籍书店看看,有时到上海书城逛逛。一次他偶然得知,1913年秋,梅兰芳跟着王凤卿第一次到上海,住在丹桂第一台老板许少卿家。许家老宅在望平街平安里(今汉口路309号申报馆附近),每天,梅兰芳到福州路大新街口(今福州路湖北路口)的丹桂第一台演戏。“我发现,当年梅兰芳走的路,和我散步路线一模一样嘛!”读史老张一下感到自己和历史的某种连接。
还有一次,读史老张读到一则《新闻报》轶事。1937年,《新闻报》副总编严独鹤在汉口路274号新闻报馆大堂遇刺,刺客是严独鹤主持的《快活林》副刊“谈话”栏目的忠实读者。他行凶的锉刀,就是在汉口路161号瑞昌五金店买的。
汉口路274号就在解放日报大厦隔壁,不过已经变成报社的印刷厂车间。读史老张赶紧坐电梯下楼,在274号前驻足,闻到里面传出来的报纸油墨味,仿佛感受到历史事件现场的气息。接着,他又沿汉口路往东走,想看看161号的现状,“整个人就像要破案一样兴奋”。
汉口路上古老的海关大楼,也给读史老张留下了美好记忆。大楼顶部的大钟每到整点就放一段《东方红》旋律报时,钟声雄浑深沉,在黄浦江边久久回荡,“下雨天的时候声音尤其清晰、好听,后来我才知道,汉口路前身就是海关路”。
2011年,读史老张的工作单位搬到闵行区后,他才依依不舍地和汉口路暂别,“我对汉口路的感情很深”。
2022年,上海远东出版社开始以文学加历史、虚构与非虚构结合的方式推出“上海马路丛书”,读史老张受邀参与撰写,完成新书《汉口路上》。这本书聚焦1843~1949年间的汉口路历史,记录下很多与上海发展相关,但对大多数上海人来说又显得模糊的历史——中国早期最有名的两大报纸《申报》和《新闻报》所在地、远东最大的证券交易所、上海最古老的书店一条街……“‘City Walk’在上海话里就是‘荡马路’,其实马路上的建筑是什么风格和流派,很多人看了也不懂,‘荡马路’更应该告诉别人,这些建筑里面来过什么人、发生过什么事情。”
爱因斯坦没在汉口路做演讲
第一财经:这两年City Walk很流行,上海有那么多马路,你觉得之前大家对汉口路的关注多吗?
读史老张:不多。同样是小马路,汉口路不像“巨富长”、武康路、愚园路、山阴路那么有名。汉口路曾经是一条通往黄浦江的无名泥路,1843年上海开埠后,因为靠近江海北关,被称为海关路。1865年后,公共租界当局对租界马路统一命名,海关路被命名为汉口路,俗称“三马路”。它与北侧的大马路(南京路)、二马路(九江路),南面的四马路(福州路)、五马路(广东路)等一起,撑起了当年公共租界东西向交通要道,是旧上海的中心区域。
初一看,汉口路好像没啥特色,比如武康路有标志性建筑武康大楼,提到山阴路会想起鲁迅和“左联”。就算汉口路、中山东一路路口有著名的海关大楼,但绝大多数人会把海关大楼列到外滩建筑群,不会和汉口路关联。
汉口路上曾经也有很多报社,民国时期有条望平街,横跨九江路、汉口路,是著名的上海报业发源地,上海历史最久、影响力最大的《申报》《新闻报》都在望平街与汉口路交叉的十字路口。但是这些报纸早就不存在了。2011年,《解放日报》《新闻晨报》也从汉口路搬走了。
2011年,我写过一篇文章讲汉口路的往事,这是我最早在报纸上写汉口路上的建筑和人。文章发出来后,很多人都说写得厚重,不知道汉口路还有这么多历史,我当然也比较得意。但是里面有个错误,我说党的六届四中全会是在汉口路召开的,实际上不对。我为什么那样写呢?因为我看到一本上海党史资料,里面有一篇回忆文章是这样说的。我是学近代史的,在复旦大学教过中共党史和中国革命史,觉得那个回忆很生动,细节也很多,就引用在自己的文章中。
结果没几天,有一位学者给我指出,这是一个错讹,实际上是原文作者的回忆有误,我忙给那位学者打电话道歉。这是我的一个“污点”,也给我一个很大的教训,就是不管作为文史写作者也好,或者说历史工作者也好,对史料引用必须严谨、准确。
第一财经:具体到《汉口路上》,你在史料考证上有哪些新发现?
读史老张:写汉口路上的人物时,有一篇是写了《申报》总经理史量才。1934年,史量才在沪杭公路被国民党特务暗杀,史学界公认是因为他和国民党的矛盾,这固然不错。但是,有一段有关史量才和蒋介石的“对话”却流传很广,蒋介石说:“我有几百万军队,是不好惹的!”史量才说:“我有几十万读者,也是不能欺骗的!”这个说法活灵活现,好像蒋介石听了不开心拉下了脸,就把史量才暗杀了。
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?史量才究竟有没有那样对蒋介石说过呢?我查了很多史料发现,这样的对话有很多版本,出处也不一样,但都是“听说”,没有一个人亲眼看到,也没有如此针锋相对的“史蒋对话”记载。从当时人们的记录和回忆看,史量才平时为人处世有很多迂回,办报也强调左右逢源。钱梅先还回忆,有人问史量才,每天拿到《申报》后,首先看的是什么?他不像我们做过记者,肯定先看新闻版面,而是不假思索地说,先看报纸上有多少广告。这说明史量才重视报馆财务,他骨子里就是个报业老板。
所以我认为,史量才被暗杀的原因很复杂。从他的事业心和个性上来说,也没有直接“犯上”的必要,不能用这段“对话”来印证史量才被暗杀的原因。如果史量才真的像“对话”传言的那样“威武不屈”,1932年《申报》因为刊发抗日时评等事情,遭到国民党当局忌恨,被蒋介石下令禁止邮递的时候,他也不会想尽办法上下疏通、请人说项了。
还有汉口路上已经完成修缮的原工部局大楼(老市府大楼),现在正在招商,将来肯定又是新的网红打卡点。我看到很多关于工部局的文章都说,1923年元旦,爱因斯坦曾在这个工部局大楼礼堂演讲过《相对论》。我查了史料发现,爱因斯坦并不是在汉口路做的演讲。1923年1月,《申报》刊出了《欢迎爱因斯坦博士》的广告,里面说到爱因斯坦演讲地点在工部局议事厅。工部局议事厅也叫工部局市政厅,应该在广西路贵州路之间、南京路南侧,1929年拆除后在原址上建起了新雅粤菜馆。
可以说,《汉口路上》虽然不是学术书,但各种史料考证在书里还是有一些,因为当年我写文章有过错讹,后来看到史料就非常谨慎,有一分史料说一分话。当然,这也不能保证我以后写东西没有差错。
远东最大证券交易所在汉口路
第一财经:刚才你说到原工部局大楼以后可能又会成为一个新的网红打卡点,现在上海很多地方都在搞网红街区,你对这个现象怎么看?
读史老张:“网红”是不能人为刻意打造的,应该是本身有文化底蕴,能吸引人去看去了解,就像我研究了汉口路以后,觉得汉口路是一部上海近代史的折射。汉口路上不仅开过很多报馆,在南京路“四大百货公司”没有修起来之前,还非常热闹。汉口路上曾经有个街区叫昼锦里,因为附近有很多娼妓,慢慢成了“香粉街”,再后来出现很多专门为女性服务的店铺,聚集了若干著名老字号,名流贵客都去购物。宋庆龄的母亲倪桂珍就经常搭小火轮从浦东到外滩,再到其中一家鞋店来买鞋子。
在今天黄浦区体育馆那里,以前有一片占地11亩的公墓,叫“外国坟山”,专门埋在上海死亡的侨民。当时从上海航行回欧洲,海上要8个月时间,遗体会腐烂,所以外国侨民死了,只能就地安葬。中国人对死亡比较忌讳,就把靠近“外国坟山”那一段的山东路叫“望平街”,祈望平安的意思。
还有,明年是“五卅”运动爆发100周年,南京路人民公园有个“五卅”纪念碑。当时,中共领导人恽代英他们本来是要把“五卅”秘密指挥部放在国民党上海总部,后来“五卅”运动被提前发动,恽代英就把汉口路湖北路路口的孟渊旅社314房间作为了运动指挥部。
可以说,研究上海的地方史、文化史、商业史、金融史、教会史、帮会史和中共党史,等等,很多方面都跟汉口路有关系。
第一财经:汉口路涉及的这么多历史里,你觉得哪些是比较重要的?
读史老张:华商证券交易的历史。华商证券交易所1921年开张,在汉口路422号。解放前上海的证券交易所有两家,一家叫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,另一家就是华商证券交易所。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与国民党关系密切,戴季陶、张静江、陈果夫等都是交易所经纪人,蒋介石也在他们名下做证券交易。
华商证券交易所1921年开张,从名字看是为了区别于当时上海的两家洋商交易所,还有暗指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有日本资金介入。当时华商交易所信誉很好,生意比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兴隆。1934年,华商证券交易所新的8层大楼修好后,是当时远东最大的证券交易所大楼。
汉口路上,还发生过一件最触目惊心的事——东方旅社事件。东方旅社在现在的汉口路浙江路口,1923年开业,是当时一家设备不错的中等旅社,靠近租界,开业后人气很旺,但吸毒、赌博、绑架事件也时有发生,可以说鱼龙混杂,为早期中共组织的隐蔽活动提供了条件。1931年1月17日下午,柔石、殷夫、胡也频等8人在东方旅社开会时突然被捕。后来,特务又在那边“蹲坑”伏击,一共有36名共产党人被抓,23名被枪杀,史称“龙华二十三烈士”,其中柔石等人被称为“左联五烈士”。
多年来,关于东方旅社事件发生的地方,有些记载是混淆的。因为1930年,东方旅社的投资方在西藏路修了东方饭店(今上海工人文化宫),早先的东方旅社被称为“老东方”,东方饭店被称为“新东方”。随着后来东方旅社在解放前夕被卖掉,最终又在上世纪90年代被拆除,那段历史变得模糊了,“新东方”和“老东方”就被混为一谈,造成很多历史错讹。
所以,汉口路上真的有很多历史,只是以前大家都没注意。上海远东出版社一位负责审稿的领导看了《汉口路上》后对我说,有个周末,他还专门去汉口路重新走了一下。
《汉口路上》
读史老张 著
上海远东出版社2024年7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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